家。

深夜裡，把孩子哄睡了，老公還在從加拿大回台灣的飛機上。快手快腳的把像是颱風過境的家裡收拾乾淨，玩具、地墊都收起，一個終於整齊的客廳，把孩子先送到夢鄉的世界裡，而我孤獨在另外的一個世界角落。時間過得很快，快要午夜的時分，只剩下洗衣機還轟隆轟隆的，我彷彿自己又回到單身的身份，不是誰的太太，不是誰的媽媽，我就只是我自己。

哆嗦的用手在黑暗中仔細摸索著那條記憶的長河，突然想起了自己幾次開始寫部落格的幾個理由。總是，在幽暗晦澀的文字裡，重新找回那個失去了的自己。

上週終於回了台中的家。那是我的家，不是娘家，不是我媽的家。那是我原生的地方，我嫁給誰，變了什麼身份，都不會改變。夜裡媽媽睡了，自己在充滿熟悉的東西但卻非常陌生的空間裡走動，突然心酸酸的。媽媽在遙遠的城市裡過著我所不清楚的生活。我莫不動聲色的清楚的知道婆婆有幾件衣服，每天的大概作息，但我卻不知道我媽還穿什麼衣服，我檢查了一下梳妝台上的保養品，想著該不該幫她補充面霜．逡巡著家裡是不是還欠什麼東西，可能要幫她打理。本該親近的媽媽，卻被這幾年突如其來的快速身份轉變，給沖遠了。她老了，沒跟上我長大的速度去成熟。她世界變小了，不知道女兒升業務資深經理的意義。她都忘了她女兒喜歡吃什麼，而我也只記得她曾經私下抱怨其實不怎麼喜歡吃的紅豆麵包。






父親節就是下個週末了。我的父親過世的早，他過世的時候我們還來不及想像有一天我也會當媽媽，我們最遠的討論是，所有我國中高中的畢業典禮，他只要參加大學的那場。那是我們之間最遠的想像了。然而，生命是現實的，他缺席了我的國中、高中、大學的畢業典禮。
我結婚當然他也沒趕上，孩子誕生以後，只剩下我媽努力的適應著自己原來已經老了已經是外婆了的事實，我無能想像他看見我現在的這個身份，他會對我說些什麼八股的話。

他會不會，抱著小檸檬（我那個半歲的女兒）也有點生澀與害羞？他會不會要我遵守三重四德？還是依然把我疼在手心連家事都不肯我做呢？也許他會看著我的臉上終於天真都不見了，開始有了滄桑與篤定，而在內心默默的感覺驕傲？

我偶爾看著那個把小檸檬放在一邊專心玩著手遊的先生，想著他最後會是個怎樣的父親？能做得像我爸爸一樣好嗎？讓他的女兒這麼的崇拜與繼承他各種不同的興趣與嗜好嗎？他會像我跟我父親一樣曾經是那麼有話聊的與他女兒相處嗎？還是他會走上傳統家庭的道路，變成一個沈默威嚴寵愛心裡藏的局外人？

記得小檸檬一兩個月大的時候，我總是在與她的互動之中，偶爾手足無措卻克服之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分，想起了台中家裡的書櫃。想起了那些育兒的書籍，還有當時閱讀那些書的爸爸。他是不是像現在的我一樣，戰戰兢兢地捧著媽媽、太太的這個角色，深怕自己做不好媽媽，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黃臉婆。

婆婆偶爾來家裡幫忙帶小檸檬，她幾次幫我摺了從陽台收下我來不及整理的衣服。而我回家發現後整個感覺隱私被侵犯而崩潰。老公覺得我莫名其妙，家裡有長輩幫忙做些繁瑣的家事難道不好嗎？一定要自己這麼累嗎？小孩子的衣服讓老人家幫忙洗也沒什麼吧！
雖然工作這麼忙，但依然堅持要把一個完整的家、照顧一個孩子剩餘的囉唆的工作都自己親力親為，深深去想，不全然是因為潔癖，不全然是因為覺得被侵犯，更多是因為那是我認為自己撐持一個家的依據，如果把苦工都外包給別人，那我之於這個家、之於我的女兒，豈不像是養寵物總是不把屎把尿的主人，只心情好時拿來玩耍，其餘就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般的自私與偷懶嗎。而一個家、一個親子關係並不是養寵物的隨性，我怕，如果我不從根本的去面對，那麼也許我就會遠遠地飄離開來了。

不是每個女人，都天生下來適合當個太太與媽媽。

老公出差的時候，開著他的百萬趴車載著女兒出去兜風買吃的，讓我覺得非常愜意。我會開車，能帶自己去任何地方。我有一份工作，我的經濟並不依賴任何人。我有能力安排生活，並不需要別人來定義。我能自己照顧好我的女兒，不需要別人來幫我幫她洗澡與照顧。雙手握著方向盤在閃閃陽光下眯著眼睛的我，想起自己所擁有的能力，非常的幸福。

無論加了多少身份在我的肩膀上，無論怎樣我也無法回到過去的自己，某個部分的我都是完整的。

工作上有個客戶在新加坡、愛爾蘭、美國、澳洲都有點。我清楚如果我開口老闆一定會讓我去，我還沒去過愛爾蘭，我還想面對面搞定那講話總是機車的新加坡人，澳洲是塊新大陸很想看看那個市場是怎麼回事，心裡面想做的事情還那麼多，但一想到家裡還有一老一小，我想邁開的步伐就鈍了。
而在那個時間點我清楚的明白，我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我了。工作上的我是不能完整的，那些工作上的理想我得靠別人、用別人的手去實現，不再總是自己站在浪頭上快意。

老公總是嫌我老是在不對的時候做不對的事情。我幾乎每天吸一次的地板，盡量的讓他在門口總有乾淨的襪子，如果有空一定會燙燙他的襯衫，忙到自己的時間都沒了還記得在力氣放盡前要跟他撒撒嬌。生命中如果有個優先順序，每天不停長大的孩子那個還依賴你活著的孩子是不能去逃避的，剩下不多的時間，還有身為一個妻子去滿足先生的各種期待與需求的義務與意願，還有好些單單純純來自於自己的想望。在先生眼裡我總把自己放在前面，而在我的眼裡我已經把自己降到幾乎為零。

單身的我不是這樣的。那麼討厭做家事的我。因為不喜歡洗衣服而買很多衣服換著穿的我。
一腳邁入了家庭生活後全都變了。

很久以後，他才學會，要擁有多一點的我，就必須多幫忙一點家裡與孩子的事情。我不能去想，也許跟這麼一個對自己要求嚴格的太太相處是不是隨時隨地都舒服，或許他也擔心有一天就跟不上我的腳步？或許有一天他會討厭我這樣不能像他時時都放鬆？（可是住豬窩這件事情不能不處理啊）《－非常擔心貌。

我總是笑著說，這一整年都感覺自己被裝在可樂瓶裡一直上下不停地搖晃，就是這麼劇烈。時常感覺自己與自己在拔河。
想做自己，卻又害怕那個做了自己的我，就做不好媽媽，也做不好太太。
還想著塵封的跑鞋，還想著幾個沒考到的證照，部落格裡落了好多進度的文章，還有幾個小小賺錢的想法沒能實現。對待自己的朋友還想再周到一點。為了守護著一個家，我輕輕把這些事情都放在心裡的小小角落。很有空很有空的時候，再拿出來把玩一番。

那天經過公司健身房的跑步機，我心裡無限捨不得的摸了摸跑步機的手把，曾經我在跑道上揮灑的汗水已經不記得了，我停了幾秒，又走進回憶的篇章充滿懷念，然後毅然決然邁步離開。工作不能逃避，體力已經剩不多了剩下要分給家與女兒。老公還嫌我胖，要我多去跑步，我總是笑笑看他。他以為我懶。我沒說不是我不顧身材，我更想跑步，但體力時間都有限，我得先把工作與家搞定才輪的到我自己。

那是與男女平權無關的事情，那比較像是愛、就是犧牲與奉獻的老生常談。

多麼想當那個，有故事可以訴說、了解世界有多大卻沒有錯過孩子長大的媽媽，想給孩子一個她大了以後還回味無窮的童年，想跟老公一直像朋友像工作夥伴的一直聊天到老，最後要跟老天祈求一點好運，希望最後最後，我還能有一點時間，盡情地做自己。

如果爸爸還在的話，在某個深夜我可以跟他談談嗎？
跟他說說，他的女兒不擔心工作表現、不擔心自己的生活，卻擔心自己是不是能撐起一個家，又擔心自己懶散成性是不是不能做好一個媽媽？又把這麼多東西擔負在身上以後我還是不是一個好太太？
又，他會不會很失望，終究我是跟自己的媽媽分道揚鑣了。我生活在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，而她留在我曾經熟悉的環境裡過著我所不知道的生活。

還是他會用他一貫明理的態度，跟我說說道理，跟我說說，這些後來發生的點點滴滴，都是在他過世那天就已經埋下伏筆，我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別人。

多麼想有一天聽到他會跟我說，他其實多麼以我為驕傲，而我已經都做得夠好了，不要太努力，要多享受生活。

親愛的爸爸，你能想像有一天我也成了媽媽，你成了阿公會是怎樣的狀況嗎？我想你肯定也會很喜歡但不溺愛我的小女兒，就像你愛著我的方式一般。或許你會去幫她買很多書，幫她刻個圖章，每次見面的時候幫她多拍幾張相，等她再大些你會趁我上班偷偷帶她去買衣服，挑件奢侈的外套以及早早幫她買了帥氣的太陽眼鏡，或者幫她買些有點貴卻時髦的東西。我把她當打扮中性你會覺得有趣，你會要我帶她去看台灣去看世界去看大自然，然後偶爾擔心起她到底念不念書。最後有一天你會抓著她，告訴她什麼都不打緊，做人要正直，要會做人，其餘都不重要。

而當有一天，若我也與我的女兒分道揚鑣，我希望她也能如我一般，在生兒育女的過程中不斷地記起自己美好的童年，記得自己是如何在愛中長大，記得自己是被如何用心的對待。